2014年初鼕，這個願望實現了。而且因爲我當時在上海出差，從南方幾乎沒有轉冷的溫暖飛到延邊周邊的白桦林，溫暖與寒冷，細腻與粗暴，光輝與粗糙頓時更加分明。吴侬软语和東北人直率洪亮的聲音在我的聽覺係統里猛烈碰撞，我的生活變成了兩種不同文化反響的容器，驚喜禮物。

 

我突然有一種排斥的心態，那麼長的幻想，走進白桦林——可是這樣突如其來的機會，就像遇到暗戀了很久的人，想快又想慢，想收藏這美好。然而，我仍然在等待。出了機場，我扭過頭看著窗外:白桦林在哪里？

 

長春機場離市區還有一段距離。東北初鼕，曾經有點冷。已過中午，細雨蒙蒙，霧蒙蒙。透過公交車的車窗，我可以看到車道兩邊有很多樹，很多都是鬆散的，還有一些樹枝光秃秃的樹。一看外觀就知道不是白桦。我明白白桦林的身影隱藏著，我要等待，要尋找。

 

去了雕塑公園，有很多樹，但是沒有白桦；去了溥儀的僞滿皇宮，有一些雜亂的樹，枝葉很多，很美，但是沒有白桦林。然後我意識到白桦林，华宇登录即使是在東北，也不是到處都有。

 

幹净舒適，挺拔帥氣，不適合留在城市。

 

第二天坐了一輛游览車出城去看長白山。林海雪原和白山黑水真不是吹的，就像一望無際的路。我們在山中拚命追逐奔跑。路邊很多中心都是廣阔無邊的森林，但白桦林還是很少。

 

隨著公路緩緩上升，路邊渐渐開始見雪，白桦林的姿態赫然呈現。

 

他們像個耻辱似的跑出樹林，探頭探腦，在車庫的高速和樹林里的樹的掩護下，不時閃出來，再閃回來。我的視覺太調皮了，開始更清晰地“掃描”。隨著離長白山景區大門越來越近，白桦林也越來越多，逐渐開始充斥我們的視野。森林的颜色逐渐從深色變成歡快的白色，白桦林開始像電影里的畫面一樣出現在我的眼前。心里開始有一種幸福感，聽到同伴驚呼:啊！白桦林！

 

我有一種控製不住的微笑，一種感激、衝動、善良的感覺，透過我的眼睛照在白桦林上，瞬間產生一種莫名的幸福感。我在心里悄悄通知自己:白桦林，我來了！同時，我也喜歡通知白桦林！整片白色的、高大的森林，每一棵白桦樹都細長、結實！我來了！

 

樹林渐渐開始變得純净，颜色越來越亮白，就像雪做的柱子，排列緊密，就像沒有規則，但又帶著一種不規則的規則，在視野里停止了裝扮，填滿了白色。沿著白色的樹幹從地面望去，白色的柱子直立著。就在我慢慢開始懷疑這個高度爲什麼能持續這麼久的時候，我慢慢化作黑色的樹枝衝破我視野的邊界，變成微微呈放射狀直刺天空，把我的思緒播撒到蓝天上。

 

在白桦林的世界里，畫面仿佛是不斷的三種颜色:白雪、白桦林、蓝天，是那麼的真實和執著。

 

下車後，同伴們開始在大門前拍照，一個雕塑，一段碑文等等都成了背景。我環顧四周，卻看到了兩棵有幸留在門廣場平台上的白桦樹。我的脚步沒有盲目地向他們走去。由於多年的等待，這一刻，我的脚步變得有些拘谨，輕輕颤抖。

 

他們真幸運。在樹林中的僻静處有一個這麼大的廣場。估計很多白桦樹和它們的兄弟都埋在這钢筋水泥下面。他們在這片祖先生長的土地上，华宇登录被人的斧頭砍斷，被钢筋水泥覆蓋。從此，這片土地上再也不會有一丝綠色的生命，遠比那些巖石顽強——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，他們兩個居然都留了下來，在這片水泥佔領的中心，像兩支熄滅的火把一樣表達著自己的力量，也向天空發出了無聲而執著的呼籲。

 

我走到他們面前，第一次零距離地看著白桦樹。我的心跳稍微加快。兩棵白桦樹，白色的樹皮是最典型的，時不時會有一道黑色的疤痕，在白色的背景下顯得那麼美麗。其實桦樹天生就是那種“黑白分明”。一根長長的樹幹，直指苍穹。我的眼睛沿著樹幹追溯，慢慢地開始後退。原來樹太高了，我的頭一度後仰到最大角度，但還是看不到它的尖。退後一步，我的脖子感覺不那麼疼了，我開始仔細地看著他們。它的分支並不多。這個時候沒有葉子，只有光秃秃的樹幹和樹枝，看起來有一種細細的但是肉肉的感覺。我面前這兩棵白桦樹的樹幹都不是很粗，我的手大概是我拇指和中指的四倍，但是整個高度都在20米以上。樹幹白里透白，點缀著一些黑點，呈現出和一些藝術品一樣的特徵，一些黑點，或許是原枝的分叉點，像一只眼睛，在白色的畫佈上静静地凝視著我，不知道是告別，是抱怨，還是一種禅意的表達。

 

我想記住他們。我和很多人一樣，拿出手機拍照。但是，我覺得做個手勢很费劲。如果我想把他們的身影全部放進風景框里，我至少要退到廣場的邊缘，但那樣他們就會變得很小。我突然有了靈感。我蹲下身子，把手機舉向天空，把它們拍了下來。還是很高，我已經從蹲變成單腿跪了。渐渐地，我的手機呈現出一幅精致的畫面:一條從上到下的直白線和一條斜白線在畫面頂部相交成三角形。整個背景是蓝色的天空，颜色純净如海。色彩相互映襯，構圖是那麼和谐，简單，深邃，美麗。

 

按下按钮後，我發現我的拍照手勢無意中完成了我對白桦樹的態度。單膝跪地是崇拜？是尊重吗？是尊重吗？很近吗？我一時语塞，但很慶幸能以這種方式接近它。這是對自然生命，這種耐寒生命，這種美麗生命最確切的致敬。

 

我起來後又走進去，看著那些黑色的傷疤像眼睛一樣。我伸出手，悄悄摸了摸樹幹。我攤開手掌，把心搬進去，帶著莫名的衝動和好奇，把它蓋在樹幹上。手掌碰到樹皮的那一瞬間，我突然起了疑心。我的觸覺告訴我，桦樹的樹皮很柔软，像佈一樣柔软濕润。突然覺得自己的手心不對。在這寒冷的北方，在長白山的冰天雪地里，風雪的刀刃無時無刻不在白桦樹的樹皮上停止切割和锻造。怎麼會有這麼溫柔敦厚的外表和回應？是丝纱般細腻的質感，卻能如此顽強地存在於這個雪國的白桦樹上。我伸出手，越摸越用力，移動位置，到處通知我。是真的！桦樹的樹皮真的很软！我看到一層樹皮在一個地方開了花，就用手指捏了捏，悄悄地開始撕。我想看看樹皮下是否還有這種柔软。樹皮很容易就撕開了，用我的手指就把樹幹分開了。然而，它只是很薄的一層，在我手中迎風輕輕舞動。我一看，是被撕掉的那一層，其實是很多層組成的。一層一層的，很薄，壓的很緊，每一層，卻很清晰柔软，薄而白，像一張連續的寫書法的纸，摸起來很舒服，有一種摸缎子的感覺。

 

這時，我感到一種震撼。我以前從未親眼見過白桦樹。我不知道白桦樹的樹皮會這麼软，我也不敢相信它和這張纸有一個層次！

 

白桦樹，我以爲千樹組成的森林是它們最美的構圖，沒想到每一棵白桦樹都有這樣奇怪的身體。冷，糙，白，黑，糙，软，华宇登录這棵樹能承受那麼多對立矛盾的現象和人物！它已經成爲一個難以捉摸的秘密和一個鉅大的生活圖像。白桦，白桦，我在心里默念著這個名字，像呼唤，像祈祷，像吟诵。

 

有那麼一瞬間，我的思緒有點獃滯。白桦樹，讓我陌生又熟悉，同時，開始高貴又善良。我把這個發現通知了同行的朋友，他們都是來自南方的旅行者，於是他們都用質疑的目光撫摸著白桦樹，然後把手伸進棉衣里，連連說，真的，真的！怎麼會软呢？話一出口，就變成了霧，消失在白桦樹拂過的風中。南方的生活在白桦樹面前沒有優越感。

 

婀娜的白桦樹，悠悠的蓝天，溫柔的南風，谁消费了這種準確的表達？

 

白桦林，襯著白桦樹，從脚下一直延伸到天邊，共同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畫捲。優雅、幹净、飘逸，任何構圖都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風景。

 

白桦林，我心里欣喜若狂，我終於找到了白桦林。那可是幾年的夙願啊！

 

後來我們進入了長白山景區，在幾次換乘中，我們有幸行走在白桦林中。當然是木板路，但是只要被挺拔的白桦樹環绕，我的心情就會變得好開心。在我的視野里，到處都是白桦樹，我的眼睛忙得在白桦樹間徘徊。每發現一棵新的樹，心里都會增加一種衝動，一種新的快樂。似乎在這樣的行走中，我希望自己變成一棵白桦樹，加入他們，多加一個像素一起組成整個白桦林，成爲和他們並肩笑看冰天雪地的兄弟。

 

我好幾次摸著路邊的白桦樹，想象著那是一個擁抱，是一份來自千里之外的缅懷這份缘分的敬意。白桦樹同樣沈默，在游客的笑聲中等待著風。

 

在後來的旅行中，我總是對我遇到的白桦林感到興奮。在森林公園里，华宇登录在去天池的路上，在中、朝、蘇三國交界的地方，總有白桦樹點缀或覆蓋在連绵起伏的群山中。無數的樹梢從窗前掠過，構成了一種美麗的感覺。這樣的白桦林給我的感覺是不畏嚴寒，贡獻美麗，外柔内剛，平凡樸實，比人還好，比人輕鬆，讓道路充滿了诗意。

 

白桦林總是讓我的想象充滿意境，一種國畫般的意境，一種宗教般的崇敬。這片白桦林標誌著美麗的雪原，也造就了東北的生態和文化。靠山吃山，白桦林成了白山黑水之地的生命和身體的故鄉。白桦樹，這片黑土地的靈魂，代表了無數被雪吞噬的生命和青春。美麗的白桦林，其實是一群人，把這個家诗意化了。從镜頭里的英雄，到林中掩映的迷彩軍營，再到林中裝點的無數村落，都是白桦林的一部分，開著脸，紮著根，流著血。白桦林，有著不屈的靈魂和脊梁，成爲雪域永久的風景。

 

我可以找找，可惜了。除了在景區換的間隔，就是我們在人工施工的路上走進白桦林，我一直沒有機會真正走進我向往的白桦林。司機和導游以各種理由拒絕了我的懇求，這不是懇求。我只是看著窗外掠過的白桦樹仿佛在道別，沈默了。我只好用眼睛贪婪地掃描白桦林，把它儲存在心里。

 

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在微信上發的那張白桦樹的照片。有很多人喜歡它並對它發表評論。直到那時我才知道，我不是唯一一個熱愛白桦林的人。

 

還有人和我一樣有這種白桦情結。在公交車運行帶來的睡意中，一段熟悉的鏇律在車厢里沈穩地摇擺著:白桦林刻著那兩個人的名字，等著我回來，來到這片白桦林！

 

當我聽到這首歌的時候，我突然後悔了:我沒有把我的名字刻在白桦樹上！雖然沒有人在等，但是沒有人在等。

 

轉念一想，华宇登录等我回來！